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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韻| 論敘事的時空與方式──以張堃的幾首詩為例​

墨韻 新大陸詩刊 2022-08-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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瓶花,常玉

◇原文刊登於《新大陸》詩刊 2010年10月120期



論敘事的時空與方式

──以張堃的幾首詩為例



墨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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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2007年2月,張堃的詩集《調色盤》剛出版,厚厚的249頁,我在子曰咖啡廳收到他親手送給我的詩集,趁校對詩的空檔閱讀,感受他即興捕捉的慧黠與表現小品的詩趣。爾後,他陸續寄一些他在報紙副刊發表的作品,偶爾,與我論詩。2009年收到張堃在世界日報副刊的〈夏威夷二題〉:〈珍珠港夕照〉〈獨木舟〉,2010年一月又收到在自由時報副刊的〈青花瓷〉〈健忘症〉兩首,剛好表現了不同的敘事方式,我便一起討論。


 談到詩的敘事方式,讓我想起古人所謂的詠物詞妙在不即不離不黏不脫。不要黏住主題太緊,也不要離題太遠。如蘇軾詠楊花,一開始便說:“似花還似非花”,一種不是花的花,無花瓣,無顏色,簡直無法歸類為花的花,該如何去寫它的豐富思維,詩人又如何使其超然物外擺脫了一般的寵愛與憐惜?


 物的範圍,廣義的內容,應包含了人、事、物。因此敘事詩該如何顯現三者的特質,甚至超越“由人及物”的思考模式,從“由物及人”的角度思考,是創意的關鍵所在。



 張堃的〈青花瓷〉詠物,不從花器圖案外形上著手,青瓷的生命力也就不附著於外形外象的型塑。容納了更多的歷史,從青瓷裡空出更豐富的內義。〈健忘症〉不從病歷上去刻劃,因此能透出面對生命的自省度。〈珍珠港夕照〉不從事件內容上記憶,卻開放更多思維空間給沉船上空的晚霞去聚焦。〈青花瓷〉詠器物,〈健忘症〉似病非病,敘事兼論人之言行舉止。〈珍珠港夕照〉記遊兼敘事詠史,〈獨木舟〉寫出少數民族的特殊合音,藉以詠夏威夷所見特殊民俗風情。以下先分別討論這幾首詩,再作相互的比較。

 


從頭開始延伸──〈青花瓷〉


 〈青花瓷〉採從頭開始敘述的方式,讓其中的信念與主題意識可以更為貫徹與堅定。

 

一開始

我便空著

因為我不是一個容器

 

我只能用全身上下泛著釉光的紋身

證明自己的存在

並且最終也證明了

空著的理由

我從來不是一個容器

只是裝飾給歷史看

 

我始終

 

空著

 

 〈青花瓷〉寫出了瓷的主體性。“一開始/我便空著”“因為我不是一個容器”這是物的自主性與獨立性,外於人與環境歷史的支配性。然而“我只能用全身上下/泛著釉光的紋身/證明自己的存在”雖然,物被人賦予外形外象,卻在只“泛著”二字,反賓為主。證明物的自性發揮。發揮著自我的光彩。由物的存在開始,到最終的“證明”出空著的理由,物是徹底證明了一開始就抉擇的方式。反思人的善變猶疑不定缺乏智慧則在筆墨之外。


 第二段一反首段自我主張的方式,以否定句進軍向歷史,對環境賦予的外象,青瓷主動發出深刻的提醒與宣言“我從來不是一個容器,只是裝飾給歷史看。”反向的思考更堅決初志。全詩不僅文字精確承載意念,並由表象觀察透人意義的底層。予人青瓷清朗明淨果決的藝術形象,也呈現卓然而立的態度、執著的信念與氣度。由“不是一個容器”的平靜語氣,進而說“不只是裝飾給歷史看”雙層的否定與顛覆,作者清空一切,由“空”的角度,“無”的角度,歸結出物的自我。由有形有象之外,透視到“無形無象”空之存在意義,顯現無之大用。使人想起莊子中無何有之鄉的一株大樹,樹立著,自在的立著,不會被作傢俱等其他的用途。無用是為大用的自在自如,亦從空瓶中含蘊而成。


 在藝術形象上,青花瓷釉,比起一般的花瓶,更有明清藝術史的代表性。讓人聯想到冷靜理性、鏗鏘有力的聲音,擲地有聲的宣言、不同凡響的理念,在在都不即不離不黏不脫的承載著物可能的性情。


 這首詩的時間點從一開始寫起,可以寫出最初的信念、最長時間的堅持,有一種相較於歷史的永恆時間。


 由創作動機而言,“空著的”主句一開始便呈現出來,結束時覆頌我始終空著,主旋律的調性明顯而富穿透力。一如音樂動機般,呈現曲目的精神與主調,並帶出畫龍點睛的效果。詩最後說我始終,空著。中間空一行後再強調出空著。作者把握青花瓷的空間感作為寫作主體意識,順勢把握題材特點由詩行的結構顯現出來。


 敘事點的抉擇,主要在輔助一首詩的原始動機傳達,加深詩的主旨,凝聚詩焦點,壓縮時間,或延展時間,其間的推移便需要琢磨。這首詩從起筆便開始,是最好的抉擇。

 


從中間開始壓縮──〈健忘症〉


 〈健忘症〉是從中間開始壓縮,讓人渾然不覺迷途已遠。

 

一直等到雨停後

伸手去收傘

才發覺根本忘了帶

 

而更嚴肅的是

放晴了

又四處尋找

那個在雨中迷路的自己

 

 健忘不是重病,但時時刻刻找得要命,嚴重時連自己都丟了。但作者卻從一般人消極的觀察中尋找出積極的省思,可謂找之大者,他的詩常在日常生活中發出哲理省思,發揮以小搏大功能。生命無時無刻不在風雨中來去,風雨來時,我們總希望有所憑藉,我們總想擁有一些外物藉以抵擋,找尋庇護。風雨之來,或許毫無緣由,當初怎麼開始亦不復記憶。


 因此故事情節就直接從中段開始,“雨停”後伸手去收傘,不知不覺已墮入健忘症而不自知,到發覺時故事已形成一大半。時間也移到中線,並且繼續壓縮劇情。詩說:“伸手去收傘才發覺根本忘了帶”而劇情在“根本忘了帶”之後,又如何推演延伸?“放晴了”空間環境天候驟然改變,作者說“又四處尋找”,生命不就是這樣,四處尋尋覓覓,重重覆覆,一切都在改變,唯一不變的是健忘不改。與生命相隨或失散的豈只是一把傘的得失?可貴的是終於放晴了,尋找的不只是外物,隨身的種種,相干不相干的,鏡頭裡赫然出現的竟是“在雨中迷失的自己”。似這樣鏡中鏡影中影的寫法,充滿巧思與禪趣。原本惱人的健忘,偶爾遺失的一把傘卻帶來驚心動魄的結局是如何產生的?時間以反向的方式在倒退著,所有物一樣一樣在鏡頭中倒轉消失,開時只是一把傘,倒退著倒退著自己也就成了另一把活動的傘了,這樣的運鏡,類似莊周夢蝶,夢蝴蝶與莊周間的物我關係不分彼此。而色彩與內容有些低調,不若夢與蝴蝶翩翩。

 


時空在雙向互動切換中進行──〈夏威夷二題〉


 〈夏威夷二題〉是由空間裡呈現時間感,作者駐足港灣,珍珠港是空間的,夕照卻是時間的,我與相機是當下的,落日流雲是此時此刻的時間,晚霞是現在的,也是一九四一年的。在意象上,聲音與畫面的切換也交替的進行。同樣的〈獨木舟〉的形象是特別的、獨特的、獨自的、私密的、獨一無二的、自我放逐的等等,在結尾時才有可能說“唱不上去的高音”,此詩也以畫面與聲音交疊的方式渲染詩意。在悠悠的夏威夷風土民情中,時間以歌聲的進行式共鳴,自然風景與特有人文交疊出不同的氛圍,非作者可置喙夾白。

 

珍珠港夕照

 

望著遠方

緩緩下沉的落日

我與飄過的流雲

和幾隻貼著海面飛過的海鷗

還有那艘退了役的密蘇里號戰艦

全都沉默了起來

 

我移動數位相機的鏡頭

屏息拍下

那抹一九四一年的晚霞

在亞歷桑那號沉船的上空

 


獨木舟

 

船尾漾出的一條水痕

 

正拖著浮映神秘圖案的倒影

緩緩划入

坡里尼西亞人

男女混聲合唱的波濤裡

 

一個波浪打來

把我跟著唱不上去的高音

轟然蓋住

 

 相較於〈青花瓷〉與〈健忘症〉,〈珍珠港夕照〉的歷史感更為濃厚,〈青花瓷〉討論自己與歷史的關係,〈健忘症〉寫人生的斷層史。物與人透過時間點去檢視各自存在的意義和現象。而〈珍珠港夕照〉則以空間畫面與聲音之間的切換作為結構進行方式。〈珍珠港夕照〉從視線遠方緩緩下降的落日寫起,然後是流雲和飛過的海鷗在水天相連處的動靜。終於推出退了役的密蘇里號戰艦,這時卻以聽覺的“沉默”將襯景與主景統合起來,彷彿所有的動靜皆凝止。隨後又以移動的數位相機再度出發,此刻作者以休止符為屏息的聽覺,作為切換入回憶中視覺景象的前奏。詩說“那抹一九四一年的晚霞/在亞歷桑那號沉船的上空”與亞歷桑那號沉船相對的上空是“一九四一年”的一抹晚霞,晚霞予人戰火的聯想;也帶出眼前的鏡頭與過去時間的交換。視覺空間的晚霞,竟有時間意義,巧妙帶出聯感意象。


 空間變化而言,從作者眼中的落日,到數位相機的鏡頭,是兩種視覺觀點的疊合。空間移動由落日、到海面到沉船、以及沉船上空的晚霞,回到空中。再緩緩的運鏡中帶出過去時間感。全詩在夕照的落幕中,以晚霞勾起了一九四一年沉寂的歷史。


 〈獨木舟〉是私密的特立獨行的,深具少數民族的屬性。玻里尼西亞(Polynesia,是從希臘語而來,poly相當於眾多之意,而nesi則相當於島 ) 是由位於太平洋中南部,眾島嶼所組成,島嶼零星分佈,人煙稀疏。〈獨木舟〉空間從船尾開始切入漾出一道水痕,正拖著浮映神秘圖案的倒影,這是視覺、動感意象,然後切換入玻里尼西亞人男女混聲合唱,將原先的視覺與人聲合唱交融,將山水的空間感擴充,意象由水中之影轉換至空中之音。接著一個波浪打來則是動感意象,把我跟著唱不上去的高音“轟然蓋住”。


 〈珍珠港夕照〉的空間感由空中到水面到空中。〈獨木舟〉的空間感由倒影延伸至高處,再戛然而止。由空間帶出的時間感〈珍珠港夕照〉是緩緩的。〈獨木舟〉則是忽起忽落冷不防的節奏。

 


結語


 就敘事時間空間而言:〈青花瓷〉採順敘,時間是當下的。〈健忘症〉採壓縮時間結構,以中間點為起點,回溯過往。〈夏威夷二題〉則以雙向互動切換中進行,由古今、人我、視聽不斷互動切換中更迭著。尤其是視覺轉向聽覺,聯感意象,讓時空有更大的改變,產生交錯感。


 幾首詩以延展、壓縮與轉換互動方式,分別顯現三種時空採樣與藝術效果。


 就敘事主體意義而言:〈青花瓷〉由空無證明存在,採反向思考,“空”出意義來。〈健忘症〉由遺忘傘進而尋找雨中迷路的自己,是一種深度的覺悟與自省。〈珍珠港夕照〉作者充份融入珍珠港中,一起沉默,一起在夕照中捕捉時光倒影,〈獨木舟〉漾出的水痕,將情景交融,尋找著波浪追逐少數民族的神秘圖騰與聲音。〈青花瓷〉雖為物,卻寫出了性格分明的自性;〈健忘症〉從雨中找尋避風雨所在,卻在放晴時反過來尋找雨中迷路的自己,耐人尋味,但鏡頭中人始終在有所失中尋尋覓覓,此首以人與事為主;〈珍珠港夕照〉則以史事為主軸,人物則在一旁靜觀不語;〈獨木舟〉自然的原始的聲浪淹沒過人文的種種,令人震撼。


 就音樂動機與全調而言:〈青花瓷〉寫出了物的精神生命;〈健忘症〉驚瞥片段生命的斷層;〈珍珠港夕照〉駐足歷史港灣,掠影浮沉戰艦史;〈獨木舟〉是偶發的海洋之歌小品。


 幼時習帖,我們常聽說永字八劃,於是細練八劃功法,等到功夫純熟,發現練就八法不等於練就書法。於是才驚覺筆劃與筆劃間的距離是我們所忽略的。青花瓷空出來的意義,沉船上方的晚霞,轟然蓋住的高音,晴時找雨中我便是這些詩特出所在。其中有時空切換、虛實對筆、晴雨對比等,一些隱在的結構,在筆墨之外,使詩篇更為立體而且變化自然。


2010年寄自台北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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